王梆:要克制写出漂亮句子的甚至要写一些坏的句子

2024-08-04 18:57:1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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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王梆:要克制写出漂亮句子的甚至要写一些坏的句子《假装在西贡》是《贫穷的质感》作者王梆首部中短篇小说集,荣获“2022亚洲周刊十大好书”。 王梆是游走东西的观察家,从伦敦邂逅故事,到冷酷的平行宇宙,她的小说与当下毫无时差,和盘托出我们一代人的精神流浪、颅内风暴与悲欢故事。读她的文字,即使虚无的心也会爱上活着。

  这次,王梆专程从伦敦抵京,聊聊她的创作故事。比之于非虚构作品《贫穷的质感》,她的小说贯穿着相似的观察力,为生活解谜的热望,导向行动的趣味,融会各类文体的游刃有余和丰富奇诡的譬喻米乐M6。这一切都令她的故事充满魅力。

  王梆:我写小说开始得特别晚,在英国经历了一段对我来说有挑战性的磨难之后,我才想到小说形式。先谈谈《谁偷了罗马尼亚人的钱包》这一篇的创作缘起吧。

  初到英国,我突然陷入贫困状态,也因此有了机会和形形色色的底层人士打交道。我发现我没有办法,仅仅只用一种记者的眼光,以非虚构的形式,呈现内心的感慨,有时还需要借助小说的虚构的形式。

  当时我是独立电影人,因为想走一些比较underground的独立影像,我与制片人在道路选择上,发生了一些争执,分道扬镳。我把租住的房间改做瑜伽工作室,希望通过教瑜伽让自己经济独立起来,和制片人分道扬镳之后,瑜伽工作室就没有了,但客户还在,我会使一些小花招,说“你的骨头有点硬,我给你按一下”,或者“我妈妈是学医的,你要不要试一下我们‘中华神推’”,凭借我亚洲人的种族优势,随手给他们推一下,就可以拿到一小时45英镑的收入,其实还挺可观。

  但收入非常不稳定,我想找一份稳定的工作,便去了伦敦堂街附近的院,自我介绍说祖上是学医的,有家传,我手艺也很不错,我的真诚打动了对方,就这样获得了这份工作。

  进入院之后,我才发现其实这里也是一个江湖。表面上看,那儿有一座与真人等身高的假 Model,有各种各样的穴位标签、硕大的装满药物的玻璃瓶,特别正宗,给人一种非常office的信任感。

  一位年纪比我略大的女老板对我说,有些客人会提出一些之外的要求。靠劳动吃饭我不怕,但听她这么一说我有点紧张。事实上,当我走进二楼,才发现那是一个小隔间,每个小隔间都是粉红色的,摆放着香薰油,我直觉这个环境就不对,尽管我当时已经三十六七岁了。记者出身的我非常警觉,但依然觉得可以尝试一下。结果第一个客人就问我,你愿不愿意……我说不愿意,然后工作就这样没了。出了门,我就想我要把这段经历写出来。

  大概率是,我化身记者,走进来,看到一楼怎样、二楼怎样,加上我与从业者的交谈。这会显得非常干燥,毫无生命力。尤其当我回想我们的对话,我知道她们隐瞒了很多事情,还会用一种很狡猾的方式,把她们的工作描绘得异常轻松。与此同时,你不能虚构任何一个人物,任何一个性工作者,这个是非常违反职业道德的。后来,我在唐人街的 Chinese Information Center,一个专门帮助被家暴妇女和华裔难民的机构里做义工,也接触了一些新工作者。

  很多年之后,《天南》主编欧宁找我约稿,他需要一些小说。我想到伦敦的这段经历,依然非常触动,想试一下,看自己能不能写小说,就写下了那篇《谁偷了罗马尼亚人的钱包》。

  我第一次感觉到,其实用小说,也可以传达一种很真实的感受。虚构也是非常有力量的,虚构的力量在于我可以让人物的内心感受充分放大,可以不用那么节制,可以把我真正的情感释放出来。

  古肩:青年学者李静最近写了一篇非常精彩的评论,将王梆老师的虚构和非虚构写作打通探讨,可以说是我读过最棒最全面的王梆研究。那么您如何评价她的创作?

  李静:去年,作为一个不那么富有的女性,我同时买下了《贫穷的质感》和《假装在西贡》两本书。在这里我想讨论的,不是王梆在“写什么”,如何以话题取巧,而更在意她“如何写”,她的形式创造。这里涉及我对于当代文学的一种理解,两部作品最大的魅力,在于为普通人的生活困境“赋形”,真正承担起了文学的当代性与公共性。这勾起了我进一步探究的好奇。

  以前我们说,小说家写小说,散文家写散文,各司其职,但以我非常粗浅的观察,这些年来,情况发生了很大的转变。近20年来,我觉得在文体上有两个非常大的变动,一个是类型文学迅速发展。类型文学,类似于言情、武侠、科幻、谍战、刑侦、悬疑、推理……以前经常作为严肃文学或者纯文学的对立面,写作相对套路化,有着固定读者。网络文学的生产机制,天然适合类型文学的发展。这些年随着网络文学的发展,类型文学也发展得非常迅速,尤其是当它们可以实现影视转化之后,受众非常广泛,这和以前类型文学比较边缘化的地位是不太一样的。

  第二个趋势,我觉得不管在创作还是研究领域,大家都在共同呼吁文体的革新。像苏州大学的王尧教授就提出“新的小说”。我们知道小说是从西方引入中国的一种文体,也就发展了一百多年的历史,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?怎么样来看待这样一种类型的写作?我在论文《被解放的文体》中,就以王梆老师的作品,作为典型人物和典型个案来进行分析。

  我引用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材料,弗朗哥·莫莱蒂所在的斯坦福大学文学实验室,在观测十八、十九世纪英国文学场时发现,对历史、哲学、政论、旅行报道等其他话语的吸收,也可能产生负面影响,导致小说叙事活力的丧失。十九世纪大量被遗忘的作家就是活生生的例子。他们发现,那些特别不像小说的小说,都被人遗忘了,那些特别符合小说本来的文体特征的作品却留下来了。

  我非常好奇,我们现在这种跨界的尝试,会不会成为炮灰?会不会等到文学研究者,将来在书写文学史的过程中,慢慢遗忘这些非典型的写作,最终留下那些典型的创作。

  后来我发现莫莱蒂团队所分析的十八、十九世纪,是小说出现并成熟的一个时段。比方伊恩·瓦特在《小说的兴起》中,分析到所谓的现代小说之父笛福的出现,就在这样一个时段。伴随着英国中产阶级的兴起,小说这种文体出现了,由此可见,文体是和一定的社会文化背景、与时代的需要关联在一起的。

  我们说“一时代有一时代的文学”,今天我们不能简单套用莫莱蒂的观点,我们面对的境况是小说已经发展了一百多年,做了各种形式上的创新,遇到了许多危机,比起80年代,当代小说其实非常边缘化。小说必须寻求形式上的革新,来应对这个时代的问题。我在文章中,也特别引用到一位人类学家格尔茨《文体的混淆》这篇文章:文体更多的时候像一个工具。我们要思考的是,用什么样的工具来承载我们的思想,最终完成一部作品。选择一种文体,其实是选择一种思维的方式。就像刚刚王梆老师讲到的,为什么她感到面对特定的内容和表达需要,就不得不加入虚构的形式。我想是时代的议题或者我们共同的困惑,催逼着我们去思考、表达,去寻找形式上的创新,我是从这样的一个角度来理解王梆老师的创作格局的。

  我想提一个问题,我注意到您之前担任过一个非虚构创意工作坊的导师,所以也想听听您参加工作坊时,有没有印象特别深刻的经历?

  王梆:我之前担任过一个非虚构创意工作坊的导师,当时来参加工作坊的学员,几乎100%是女性,就像今天活动现场的朋友非常符合我的想象,也大都是年轻的女性。我想这里边一定有一些很神奇的,叫做 Facility的一种缘分、一种魔力。我很好奇为什么年轻的女性,会更喜欢我的作品,甚至还来上我的课。和她们聊过后我发现,她们成长的年代和我太不一样了。上世纪90年代和2000年初,是我的青铜时代。当时,我身边的女性相当保守,她们并不勇于反抗,也没有反抗的意识,即便有怨言,也只会心里积怨,不像今天把复杂的情绪,用互联网、用自媒体,小红书、豆瓣、微博等,抒发出来。当然也跟媒介有关,当年我们成长的时候,这些新媒体都还没有出现,我们大部分时间还是聚在一起,看一些像蓝天绿海那样的小说。

  我从今天的女性身上,可以感受到她们具有独创性、非常勇敢,敢于挑战一些尖锐议题。我在英国稳定下来之后,加入的第一个机构就是一个二战前就建立起来的妇女机构,有将近一百多年的历史。推开门都是女权主义者,我们在一起会探讨一些通用议题,而后举手投票,畅所欲言。这让我突然回到1928年的英国,一个妇女参政者风起云涌的年代。

  我二十几岁进入类似报社的机构,但不到一两年就辞职了。我是一个没有办法按照常规出牌,在固定的单位朝九晚五的人。我天性里有一种非常躁动的东西,这种东西会鼓动我去做一些异想天开的事情。

  当时我很喜欢电影,广州有无数的摊贩,卖各种各样的盗版影碟。我就做他们的常客,寻找大师的作品。那个时候我就已经花很多时间观看独立电影,想着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去拍电影。我没有钱,只会用很差的机器,住破破烂烂的地方,但依然遏制不住记录的冲动。今天我们每个人都有手机,不需要这种冲动,你会自觉地记录,因为这几乎成了一种条件反射性的行为。但在当时来说还是需要一些自觉性的,因为拍摄的人很少,女性就更加少了。

  当时我会选择拍一些小短片,后来当我开始想拍摄长一些的影片,我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转变。除了从记者到拍摄者,我还做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。比如有一段时间我做漫画工作室,那时深受日本漫画的影响,尤其是那种暗黑的、结构主义的、精神的漫画。可能和从小积聚的地域情绪有关,我很喜欢表达那些黑暗的东西。

  那时候我开始创作,用不同的方式,摄影机或写剧本漫画剧本进行表达。当时法国有一个很老牌的出版社达高在征集中国的漫画。我把我的漫画推过去,竟被录用了。我和中国漫画界的一个新秀黄嘉伟,合作就出版了第一本漫画作品《伢三》。

  这本作品里就已经有了很强烈的反爹的气质,对整个系统充满了怀疑,通过我的漫画的主角伢三不断追问为什么要受这些罪。后来因为漫画赚不到钱,因为生活所迫又继续写起了稿子。

  直到很多年后单读的吴琦找到我,问我愿不愿意写“英国观察”。我说可以,我以为他要我写的还是报纸专栏,但他说“你写多长都可以”,1万字可以,2万、3万字都没问题,尽管写。我好激动,感觉一下子拿到了远征船的船票,可以信马由缰、周游世界了,我要感谢单读。后来我觉得在英国的经历其实可以用小说创作,所以又用小说形式,断断续续就写了一些中短篇作品。

  李静:听下来我终于明白,为什么您的书会在众多的书籍当中吸引我,因为我们特别不一样。我是一个体制中人,从小生活的轨迹和现在从事的工作,主打一个窄而深,就是你一定要锚住一块根据地,不断耕耘下去,读者也非常少,这是一个极其不流动的状态。

  而我觉得您不管在生活的地域上,还是尝试的各种职业、艺术门类、实践形式,其实都不停地变化,这种流动性和多样性是我欠缺的。所以您的书会特别吸引我,其实也呼应了我们刚才讨论过的文学生产的变化。以前文学研究者一般都是研究职业的作家或者职业的大作家,很少去关注体制外处于野生状态的作者。但伴随着媒介变化,表达出版的渠道越来越多样化,同时也伴随着整个社会受教育水平的提高,我觉得所谓的野生场域或者说体制外的写作场域,同样值得关注。

  王梆:我特别喜欢“野生”这个词,也很享受“野生”附加自己的待遇:我可以不用为任何机构打工,不用为任何一种意识形态叫卖。我觉得我今天写专栏也好,专栏上面会有一句话不代表本刊立场,就我的立场。所以我很开心能遇到一些平台,像人民文学出版社、单读或者财新,他们都给了我这样的野生作家非常大的发挥空间。

  古肩:最初接触到王梆老师,我也同时阅读了您的非虚构和小说。作为一个小说爱好者,我显然更爱您的小说。听您一番论述,我更清晰地明白了为什么读您小说时,我会有闪电劈空撕开的震惊感。

  正如评论家何平老师所说,“王梆老师对各种文体有一种巨大的吞噬和消化能力。”她不光胜在“写什么”,向我们展示当代普通人是怎么样生活的,我们的种种难题与生存困境。

  至于“如何写”,也就是小说的技术同样精湛。她在作品中,不会以单一视角一路延伸,“一镜到底”,她一定会在过去、现在甚至未来的时刻交织闪回;一定会在合适的时机,对视角做恰如其分地转化。此外,她专注于女性动态和细节的刻画,而不是依靠语言的自我运行敷衍下去。

  王梆:“视角转化”这一点很有趣。我喜欢移动的视角,我以前拍摄时有一台摄影机,因为很穷,只能买得起一台摄影机,还借了钱……但好的电影都需要多台摄影机,长镜头、短镜头交互拍摄,多个视角确实很重要。

  我是一个无神论者,不太相信单一的上帝视角,我觉得任何角色都有他的想法、理念,比如说我们坐在这里,前面那台冰箱也在观察我们,我完全可以用冰箱做一个视角,把它拟人化。刚才我们在楼顶上见到过一只猫,猫其实也是一个非常好的视角。

  如果你了解一个场景,一个生活空间,任何物体都可以成为表达的主体,而不单只是主人公,他可以是其中的一个传声筒,但是其他的任何物件,鸟、青蛙、天空都应该有它们的视角。

  我喜欢“形动”,“形状”的“形”,“动态”的“动”。在《伦敦邂逅故事》里,我写了一位匈牙利女工,她在英国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。因为做居家看护的工作,寄居在一个英国老奶奶的宅子里。居家看护者的全部生活可以打包在一只行李箱内,她的衣服就是她的避难所。老奶奶去世了之后,房子即将出售,在此之前,匈牙利女工获得了一个短暂的逗留期。

  在设想这位女性的生存时,我考虑要不要让一位男性进入她的生活,但我并不是要寻找一个男性救世主,我从来不认为女性需要一个救世主。女性并不需要一个救世主,你就是你的救世主。我想刻意强调这一点,所以要构建一个他者,来证明她不需要另外一个人。

  这个他者就是一位瑜伽老师。因为这位女清洁工失去了看护工作,此后便在一个瑜伽培训班做一些清洁工作。而瑜伽老师是英国的中产白男,他们在口号上永远正确,认为对所有移民、不同阶层都不应歧视,要一视同仁。

  我开始设想,这两个际遇、阶层完全不同的人,碰撞在一起会产生怎样的火花?火花能燃多久?火花会把匈牙利女工带入怎样的生存境遇?于是就有了这样一次短暂的晚餐,男主人就被请到了大宅子里边。两人共用晚餐时,这位中产阶级男士已经倍感不自在,他已然意识到,邀请她的匈牙利女工,不是那位珍贵的女主人,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看护。所以到小说的结尾处,我让曾经居住在房子里的幽灵现身,来做为这一场景的观察者。

  “当她的演奏快结束时,一段贝拉 ·巴托克式的不谐和音,几乎把他抛回了人生的某个起点,从未有过的沮丧袭击着他发凉的膝盖。除了他和她,室内的每一双眼睛都看到了这幕无奈,虽然它们全都属于那些偶尔来过又以死亡离场的人。”

  古肩:对,其实细细推究,小说里有很多精巧的技术运用。我也想问问李静,质感是评价王梆作品的常用词,那么您如何理解王梆语言的质感?

  李静:王梆老师喜欢用大量动词,而不是形容词的堆叠,让你陷入某种情绪的虚假氛围里,她始终在写一个人物的行动,大量的动态描写是她的鲜明特色。

  另外,只要大家读过这本书,就会发现有大量漂亮的、繁复的,让人意想不到的比喻,这让我非常佩服。我所习惯的学术语言要求透明,一定要非常透明地把意思100%告诉别人,不要让人有非分之想。但文学语言需要陌生化,要不断进行语言,用过的语言要被抛弃掉,不断去追求更新的语言,带给读者意外之喜,唤起我们对熟悉事物关闭的觉知。

  汉语特别大的一个魅力就在于,它可以让我们感觉到自己活着,永远有一双新的眼睛在观看一个旧的世界,尽管在我看来,这是非常困难的事情。

  在叙事学上,有大量研究比喻的理论,比方保罗·利科认为比喻其实是在拓展叙事空间,比方说文字的容量有500字,但如果恰当使用比喻,其实就宕开了一个叙事空间,我想对于文学写作来说,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;当然可能也会有读者觉得,有时比喻使用太多,是否不够贴合,这也是难以避免的。但我觉得,应该重视和守护文学语言的更新能力。因为今天的汉语环境是受到污染的,我们使用的语言,不知道哪一天,可能就被某一个热词占领了,大家用同样的一个词裁剪我们面对的经验,这其实在某种程度上,导致了交流的失效。

  大家可能都在用一个词把不同的事情审判一遍,但其实我们说的并不是一件事儿,这是一个极大的危机。所以我觉得,文学想要打开人情物理的不同侧面,尤其是那些微妙的难以言说的层面,作家是有责任、有义务去守护汉语的表达能力,我想王梆老师这一点是非常自觉的。

  王梆:对,而且我非常赞同您的观点,语言是一个不断是organic、不断再生的过程。我刚下飞机回来就听到了一个新词叫“白人饭”。这个词背后反映的是一种对可望不可及的绿色消费的反讽,它反映的其实是一种民众生态。类似的词太奇妙了,如果用得好,能够把你的感受一下传达出来;但用不好的话,很容易变成网上的对立情绪。你是吃白人饭的,而我不是,两方的矛盾就开始了……我写作的时候,会非常自觉地避免使用这样的词。我会很谨慎、非常小心,因为脸谱化是很可怕的,脸谱化一个词语,会折损原本精妙细微的东西。

  李静:我可以给大家贡献一个反面例子,是我自己亲身经历过的。2008年我参加高考,印象非常深刻,在5·12那天汶川发生了大地震,那个时候我们在非常紧张地备考,也无暇顾及各种猜题押宝。心想这场巨大的灾难虽然是一个全民关注的话题,但因为时间迫近,不会纳入考题,所以我毫无准备。结果一打开卷子就傻眼了,果然考了这样一个题目,那一瞬间我的脑袋一片空白,从5月份到6月这段时间,虽然每天看电视新闻,关注这场灾难的进展,但我脑海中都是新闻语言,我没有办法叙述这件事情,我没有办法写一篇作文,我发现我失去了描述和书写这件事情的能力,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要如何去写,当然最后语文成绩确实一般般。这个事情我记忆了很久。语言也有可能会抛弃我们,如果你不去使用它,不去拓展它,不去拥有自己的叙述的自觉,你说的话不一定是你的话,可能是别人说的话,你听到的话在说你,而不是你在说话。

  王梆:我始终认为最好的语言就是平易近人的语言,用英文来说, which、 then就是平实的语言。因为爹妈从小对我进行“打击谩骂”式的PUA,到一定程度导致我产生了反抗心理,会尝试做各种各样的事情去证明自己,包括对语言的使用,会有炫耀的嫌疑。昨天我跟张天翼老师见面时也聊到,要克制写出漂亮句子的,甚至要写一些坏的句子。我非常认同,这一点真的很重要,就像你把一堆漂亮的珠子放在一起,就有过度装饰的嫌疑;但如果只是一盆沙,里边有一两点金亮,就很容易跳出来,成为点睛之笔。我要朝这个方向努力。

  古肩:当然语言是一个方面,其实很多时候,读者会自动穿透语言被故事背后的逻辑、情感乃至超越性的经验。我特别好奇王梆老师是如何从流动的日常经验中选取素材,并发展成小说的?

  王梆:昨天我跟一个豆友聊天,她讲了一件事,东北下岗时期,很多人失去了工作,生活非常凄惨,他们有一个类似工人俱乐部的小酒吧。因为已经没有余钱去买下酒菜了,所以老板会炒一份石子,加一点酱油、味精,供大家咗着吃,吸一吸干净了,再把它吐出来。

  她问我该如何写成一个作品,我说你要写的是这个故事的精华:这盆石子是怎么炒出来的,形状如何,味道怎样,是下岗工人们抱在一起的醉态,是石子吐到地上的狼藉;是声音、形态、质感、味道,是人的喜怒哀乐。只要把它写出来,就是一个好作品。小说要写的是那群下岗工人,至于当年的下岗背景,从国有化到私有化、国产流失、人员补偿的过程,是属于新闻工作者要做的事情,不是小说家的工作。

  那位豆友继续问我:“我想写女工,写送外卖的小哥,但是我不敢,我怕一写别人就觉得我布尔乔亚。”她说有一件小事触动了她。有一天,在她工作的大厦,需要维修空调。空调小哥站在24楼的窗户外边,只靠一条绳索系在腰上。因为一项具体的事宜没有安排好,他暂时无法开工,必须在极度的高温之下站立待命。这一幕深深触动了她,但不知如何着笔。

  我说你不用穿上他的衣服去写他,你要写的是你的感受,他是你的一个镜子,如果把你真切的感受写出来,这会是一个非常有利的作品。我鼓励女性写作者拿起自己的笔,不要轻易放弃。你看简·奥斯丁距离现在也就两百多年,女性的写作才刚刚开始。

  李静:我好奇的是,王梆老师进行非虚构写作的时候,需要寻找大量历史文化、经济制度方面的资料,一旦切换到小说写作,这种自觉就会暂时关闭起来,你内心其实有很多个世界,对吗?

  古肩:李静老师还有一个特别有趣的发现:王梆试图在非虚构写作里抛出问题,以很强的解谜冲动寻找答案;然而现实生活中,很多问题其实是无解的。但在虚构写作中,她又会给出文学性的解决方案,或者仅仅是文学性的结尾:恰好在两种形态之间完成了抛出和解答问题的闭环。

  李静:是的。我特别赞赏王梆老师的一点在于,她拒绝卖惨,即便书写阶级降维,人在英国后一些不容易的经历,她也会很快将个人经历与身边人打通,与同样社会等级的人群关联起来,进一步追问造成这种结果的制度和历史起源。在《贫穷的质感》这本书里,不仅有对目前英国社会的观察,对英国历史文化的思考,也会追溯到英国社会变迁的脉络当中,尤其是新自由主义,在全球泛滥的大的历史脉络之中。

  王梆老师也在书中写到了一些具体的行动,比如直接去参与政党,尽管并未取得结果,您也离开了英国的工党,然而令人沉重的是,即便去参与并试图改变,但历史好像还在一遍一遍重复上演,曾经的问题与恶果仍在持续,我们无法找到很好的替代性的方案。您在《贫穷的质感》第二篇写道把希望寄托在民间,回到一个小的共同体,或者说回到目前互联网上非常火的概念“附近”,回到我们的邻里、社区,回到我们所处的民间的日常生活当中,去寻找改善的可能。

  除了民间,王梆老师在《假装在西贡》里,提供了另外一个充满可能性的能动主体,那就是女性。在这10篇小说里面,我觉得大多数小说最后都有一个非常有利的结尾,即使我们没有办法改变全部,没有办法摆脱系统与结构,但我们可以选择不合作,可以选择逐步的改善与女性的互助。在同名短篇小说《假装在西贡》中,女主人公多少有些王梆的个人投射,努力在庸常生活中抵抗社会既定节奏。在王梆所构思的故事中,主人公自己往往就是救赎的唯一力量,而非希冀自上而下的拯救。在远景消逝的时间意识构造中,当下的行动者是唯一可被期待的、确定不移的事物。可以看到,她故事里的主人公都拥有同一种人格类型,即“行动者”。

  再如《伦敦邂逅故事》里的主人公朵拉,她所拥有的弹琴的天赋和教养,是英国白男所不具备的,在朵拉完成演奏的那一刻,他感受到了这种震撼或称之为威胁。王梆老师抛开所有的外在标准,回到纯粹内在的部分,在她笔下,文学和艺术是站在弱势者和女性这一边的。我觉得民间和女性,构成了王梆老师回应时代难题的两种能动性的途径,这对我而言也很鼓舞,我们需要唤起自身的行动力以抵御对现实的迷惘。

  古肩:的确,王梆老师是一个十足的行动派,今天还提到她家厨房壁炉上的瓷砖,是她亲手裁切铺贴的,她兴高采烈地说:“我不仅做到了,而且没有切掉自己的手指!”出于好奇也为了省钱,她愿意亲自去实践这样的手工劳动。而这些身体力行的实践,又会幻化成她小说角色一个个具体的行动,有据可依,因此非常可信。那么我想请教的是,在普遍沮丧的时代,该如何唤起自身的行动力?

  王梆:我觉得唤起自身的行动力,其实很简单,就是要花一些时间在热爱的事情上。你爱花就去养花,如果有个小阳台,一定要让盆花占满阳台;如果没有阳台,只有一个小单间,也一定要摆满绿植,这样才能安放你的热爱。每天跟植物生活在一起,呼吸着它,只有在这样的交流之下,才能够把热爱的感受传达出来。不能说我爱花,但一颗花都没有,对吧?

  如果生活得非常困窘,至少有一件事情我们可以做到:经常聚在一起,爱你身边的人,爱你的朋友。聚在一起是很有力量的,你需要的只是像做书小酒馆这样的小小空间。伊利是剑桥一个人口不到20万的小镇,但我们每个月都会有一个诗歌会开放麦,一群人热爱文学的聚集在那个空间里,谁都可以上去读一段他的作品。诗歌、戏剧、小说,什么都可以。你不需要花任何金钱去做这件事,唯一要做的就是把作品写出来,走进这样一个空间,跟你喜欢的人坐在一起共享一个夜晚。千万不要小看一个个体的微小的微不足道的生命,聚集在一起就是大河,是巨大的力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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